【巍澜/战争向】岂曰无衣(三十九)

三十九、

       暮色降临的时候,赵云澜的车终于停在了住所门口。

       巡逻的士兵们正在换岗,几个新兵扛着枪从赵云澜的车边走过,刚准备行礼,却看到驾驶座上的人居然是沈巍,俱是一愣。

       “看清楚了再敬礼。”赵云澜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扬声教训了几句,口气有些恶劣,那几个新兵听了先是一抖,接着战战兢兢地挪到赵云澜面前,敬完礼之后飞快地跑走了。

       “哪个团的?”赵云澜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么不懂规矩,难不成我要吃了他们吗?”

       沈巍转过头,看到赵云澜脸色黑得像是要滴出墨汁来,无奈地推了推眼镜。

       “何必要把气撒在他们身上呢?”

       赵云澜猛地转头:“我生气了吗?我看起来像是生气的样子吗?”

       车里的气氛原本有些沉重,赵云澜这样一吼,周遭的温度瞬间就降了三分。沈巍抬起头,他看向赵云澜的目光有些难过。

       “对不起……如果我一开始就把事实告诉你的话……”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瞒着这件事。”赵云澜靠回到座位的后背上,透过透明的挡风玻璃,他看到外头黑蓝色的天空中零散的星光。

       龙城很少能够看到星星,自从战争爆发,这一带长期都被浓烟和大火所遮挡覆盖,这样清澈的天空,赵云澜真是许久不曾见到了。

       心情很复杂,赵云澜发现,自己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拿什么心情来面对沈巍。

       儿时的记忆和现实重叠在一起,他想起来当时那个和自己仅仅有过几天交情的少年在阴暗的屋子中对自己说过的话。

       少年时意气风发,他随着父亲一直辗转在各地的战场,看着父亲运筹帷幄、杀伐决断,总以为战争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可是当他面对数万人的生命转瞬即逝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战争所带来的残酷和恐慌。

       几年之间,从最初的步兵、炮手做起,一点点被提拔上来,当初的那一点儿盛气早已经被生生磨砺成了近乎冷酷的自制力,看惯了生命灰飞烟灭、数万人家破人亡、战友们慷慨赴死、亲人间生离死别,赵云澜早已经觉得,所有一切看起来无比重要的东西在战火面前都形如草芥、状如蜉蝣,朝生暮死不留痕迹。

       可是今天他却乍然知道,竟有一个人在这样战火纷飞的的世道里,近乎固执地守着一个当年信口说出的承诺。

       原本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为了这一句话活了下来,并且在十年之后来到了自己面前。

       赵云澜在过去近三十载的人生中,从未处理过这样沉重的情感。

       比起生气,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沈巍还在自己边上坐着,两只手局促地搭在方向盘上,眼睛一直盯着他,就像是在等待审判似的,下嘴唇用牙齿咬着,咬得近乎发白。

       赵云澜转过目光瞥了一眼,眉间轻皱了一下。

       “别咬了,再咬出血了。”

       沈巍先是愣了一下,过了几秒钟之后在明白赵云澜在说什么,微微张开嘴巴,抿了一下嘴唇,这一抿嘴唇就裂了,血水渗了出来,他连忙拿手去擦,可是越擦口子就裂的越开,手上印出了一道道血痕。

       赵云澜无奈地啧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他。

       “真是的,明明我才是伤患。”

       沈巍拿手帕止住了血,他看了一眼帕子,上面已经晕开了一点点的血迹。

       “我拿去洗洗。”他将手帕捏到手里:“等干净了还你。”

       “丢给后勤他们就得了。”赵云澜抚了抚自己的后背,还有点隐隐作痛,今天一整天耗费了太多精力,他现在又饿又困,只想赶紧躺到床上去睡一觉,“你也别折腾了,听祝红他们说你前两天熬得没日没夜,也不怕熬出神经衰弱来。”

       他的语气虽然还有些冷,可是跟之前的想必几乎已经可以算是温柔了。

       沈巍又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我没事。”

       赵云澜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你除了这三个字还有没有别的表达了?”

       沈巍垂下了眼眸:“对不起……”

       赵云澜恨铁不成钢地下车,一头冲向住所。

       沈巍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发现赵云澜已经连衣服都没脱就已经倒在床上了,他皱了皱眉,走过去几步把赵云澜从床上拎起来。

       “去把衣服换了再躺,你身上全是医院的药水味儿。”

       赵云澜被这一下扯得猝不及防,他震惊地瞪向沈巍:“沈参谋长,你这是要造反吗?你现在还是戴罪之身知道吗?”

       沈巍理都不理他,一把将他身上的外套扒下来,然后打开床边的柜子,从里头拿出两件干净的衣裤扔给他,用强硬的口气说道:“把衣服换掉,立刻、马上。”

       赵云澜抱着衣服,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出现了空白,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屋子里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得自己几乎都认不出来了,沈巍手里的那件外套,似乎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污浊,上面带着泥土和血水,脏得已经无法直视。

       赵云澜一向是邋遢惯了的,面对突如其来的讲究有些发懵,刚才上来的火气还没有平复下来,逆反的心态顿时就出现了。

       他一屁股坐到床上,然后他看见沈巍的面部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似乎是他暗暗咬了牙,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不知为何,赵云澜的心情忽然变得好了起来。

       他索性翘起了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向站在他对面的沈巍:“在我按照你的话做之前,咱俩的账是不是应该清一清?嗯?”

       沈巍犹豫了几乎有一分钟那样长。

       他的目光就像是绳索一般困在赵云澜的身上,可却又像是受惊的小动物那般小心翼翼地,赵云澜可以感受到他的心绪在两者之间不断来回挣扎。

       “赵云澜。”沈巍最后终于说道:“无论你对我有多不满,我希望你别拿自己的身体来开玩笑。”

       绝杀。

       赵云澜瞪大眼睛看了看沈巍,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他挠了挠已经乱成鸟窝的头发,最后终于乖乖地拿起衣服。

       他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一身清爽地从淋浴房里走回来,便看到沈巍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似乎是困极了,赵云澜不知道他从这场仗开始总共才睡了几个小时。战场的情况,他只能从楚恕之的报告中推算出一二,医院守着自己的情形,祝红倒是跟自己描述了七七八八。

       这种被人无比重视的感觉,赵云澜无论怎么样,都觉得有些怪异,可是却又透着一些不知所谓的触动。

       就像是有一只手,将自己的坚硬的心脏轻轻地敲打软了,酸涩的情感涌上来,赵云澜只觉得自己骂也不是,不骂更不是。

       沈巍的眼睛紧闭着,双手裹着衣服交错在胸前,这是他睡觉惯用的姿势——他从来都是合衣睡觉,而且总是把枪或者是匕首放在自己唾手可得的地方,赵云澜见过好几次,这种充满了危机感的睡姿,总能一遍遍地提醒赵云澜,这是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人。

       他吸了吸鼻子,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遍遍地捶打着自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瓦解,大脑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跟自己一遍遍地说:

       相信他吧、相信他吧……

       赵云澜忽然有了一股冲动,他想上去抱住沈巍,无论是出于感激,还是出于情义,他都想尽自己所能,给这个自己年少时期的伙伴、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一点儿回应。

       他看着沈巍,一步步靠近过去。

       却是靠近,心中翻腾得就越是厉害,他清晰地听到自己飞快的心跳,还有迅速冲上脑袋的血液,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开始急促,手心不断地冒出冷汗。

       等他来到沈巍面前时,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凝固住了。

       沈巍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两个人的视线纠缠在一起,一瞬间无数的情感都像是烟花一样炸开来,凝滞的空气中传递着火热的温度,心跳已经快到极致,胸口近得几乎快要贴到一起,此起彼伏着。呼吸时而同步是而交错,眼睛近得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对方心底的心绪。

       那一瞬间太过混乱,赵云澜感觉自己的脑子仿佛爆炸了一般,所有的情绪都冲破了他的心理防线,就像是平静了太久的海面豁然间起了海啸,海水轰鸣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冲刷着他的理智。

      “你干什么?”沈巍的声音却忽然传来,清冷得宛若一道月光,又像是一缕晚风,扫平了所有的汹涌和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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