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澜/战争向】岂曰无衣（七十五）
七十五、
“要是不打仗的话，我觉得我可能会去当一个花匠。”
赵云澜放下书，听到同宿舍的在这样说。
他们刚刚进行完期末测试，按照正常的学制，他们在接下来应该迎来第一个学期的假期。
然而战争期间，军校的学生是没有假期的，他们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所有的技能学习完毕，然后像赶鸭子一样被赶上硝烟弥漫的前线，成为军队中的战力。
“我觉得我根本就不适合打仗！”另一个同学抱着头满脸愁苦地说道，“我觉得我的军理测试肯定又惨不忍睹！这样下去连二等连队都会嫌弃我！我觉得我一定会被下放到乡里去打游击战的！”
“别胡说八道。”班长拿着杯子打开门走进来，看到一宿舍的愁云惨淡，顿时就知道了这帮家伙的成绩大概在什么档位，“谁让你们之前不好好看书，忙着去旁边的大学看什么女学生，现在这是自食恶果。”
“班长！这是人性！你不能跟那些清道夫一样来扼杀我的人性，不然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班长操起一本《枪械的介绍》就朝那人头上打去：“我今天就要存天理灭人欲！”
宿舍顿时响起杀猪一般的惨叫声。
赵云澜头痛地揉了揉青筋暴起的太阳穴，撕下一旁的白纸搓成两团，然后塞到自己耳朵里。
班长替天行道完，一转头就看到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响看书的赵云澜，顿感欣慰，连忙对众人树立典型：“你们快学学人小赵同志，成绩优异不说，而且面对诱惑不骄不躁，一心只读圣贤书，将来一定是报效祖国的栋梁之才。”
赵云澜“啪”地合上书。
午后的学校一片宁静，即使千里之外的战场上早已经硝烟弥漫、炮火纵横，在军校里头，依然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
“我进来以前，我爸跟我说，要是我成绩不好，他就把我的头拧下来挂到军区大门口上示众。”
一席话说完，宿舍内顿时温度降低了三度。
“委员长太狠了吧？”一人讪讪地说道，“你真是他儿子？”
赵云澜抬眼一笑：“如假包换。”
“我爹要是这样跟我说，我绝对会离家出走。”另一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赵云澜，“你岂不是天天都生活在委员长的高压之下？”
赵云澜曲起手指敲敲书背，晃了晃脑袋：“小爷我已经习惯了。”
战争夺走了母亲的性命，也夺走了赵心慈身为人父的最后一点温情。
赵云澜在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站在战场上是为了什么，进入军校又是为了什么，大概他的人生可以用毫无生机来形容，作为军人的儿子，从小在战场里混大的人，随着父亲辗转于各个战场，到了年龄进入军校，毕业之后便上战场打仗，然后死在战场上，成为烈士，要是侥幸活下来，便继续成为军官继续下一场战争。
无趣。赵云澜总是这样想。
国家和国家之间打架，士兵们冲上前线，然后死亡，周而复始。
无论怎么样，死亡都是生命的终点，在战争面前人类的性命根本就不值一提。
然后，他在西北的军区，碰到了在黑暗之中挣扎的沈巍。
他尚不知道他沈家特务的身份，只是觉得这个人十分奇怪，和他岁数相仿，却总是和大人一样沉默，刚刚进入军队，枪法还很粗糙，却对于死亡异常冷静。
他看到沈巍为了完成队长给他的任务，不顾危险地爬到制高点，最后从树上掉进河里，寒冬腊月，少年单薄的身体受不住寒气，当天晚上就高烧不止。
军队的药材匮乏，赵云澜跑了十公里的路，冲到城里的医院，拿他父亲的名义威逼利诱，这才将医生从诊室里揪出来。
沈巍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赵云澜身子缩成一团躺在自己身边，疑惑了好一阵子，然后慢慢地伸出手，去推了推赵云澜。
“你怎么就这么乱来！”赵云澜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数落沈巍这种不要命的行为，从人生道义讲到生死哲学，把沈巍讲得一愣一愣的。
“可是，我得完成任务。”沈巍耐着性子听完赵云澜的长篇大论，最后小声地发表意见。
得，全都白讲了。赵云澜气得差点吐血。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沈巍皱了皱眉，似乎对于他的话很费解。
“如果连命令都无法完成，那为什么还要当兵上战场？”
赵云澜抽了抽嘴角：“那你当兵就是为了死吗？”
“死只是一种可能性啊。”沈巍看起来更加疑惑了，“谁不会死呢？要我为了活命而苟且下去，那这样的生命我宁可不要。”
真是愚蠢的想法。
赵云澜扬了扬眉毛，将思绪从回忆中收回来，才发现宿舍里那帮家伙的话题早就已经扯到十万八千里远了。
为什么战争充满了冷酷和黑暗，充满了血腥和扭曲，为什么还要投身进去，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无限的危险，不惜将自己伤的千疮百孔，甚至背负上身前身后之名？
赵云澜在废墟和断石之间拼了命一般地跑，身后有人在叫他，可他顾不上，四周围军车碾压着碎石轰轰地将军火库围起来，枪声四起，从军车上下来的士兵端着步枪训练有素地将还在反抗的敌军一一剿灭。
坠子被捏在他的手里，手心被勒得发疼。
“沈老师……他让我先出来，司令，我发誓我真的真的是想把他带出来的，可是他不肯，还把我推出来，然后墙就倒了，我看不见他，我想回去找他，可是路完全被堵住了，我一个人在里头迷了路，最后碰到了沈家人……”
郭长城语无伦次的话在耳边一遍遍地响起，赵云澜跑到一堵坍塌了一半的墙体面前，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枪声响起，就像是有人一拳打在赵云澜的心上，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顿时跳动得飞快，手脚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从墙上跳下来落到地上，石头划破了他的脚踝，刺骨的寒风立刻就麻痹了疼痛，直钻进他的肉体之内，仿佛冰渣落进血管中，冷得他几乎站不稳。
天空飘起了雪花，整个世界落进了静谧的苍白之中。
枪声在冰冷的风声之中显得突兀而骇人，赵云澜每走一步，都觉得身上的温度被去掉一层。
他几乎不敢往前走，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害怕仓皇过。
在残忍的战场他都见过，再杀戮的场景他都经历过，爆炸的痕迹和满目的尸体他都已经很熟悉，可是偏偏，心跳剧烈得仿佛要从胸口蹦出来。
前头是一个拐角，他刚才听到的枪声是从那里出来的。
这是美式花步枪的声音，赵云澜肯定沈巍手里拿着的不是这种枪。
地上有一摊血迹，沾染在惨白的石头上成放射状铺开，这是人远距离中弹之后会喷射出来的血迹。
再往前，是一双倒在地上的人的脚，赵云澜屏住呼吸靠过去，辨认出那是联军的士兵所穿的靴子。
又是一声枪响，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叫声，紧接着便是人倒地的声音。
赵云澜微微松了一口气，刚才的叫声不是沈巍的声音，那么至少可以证明刚才中枪的不是沈巍。
那开枪的是谁？是敌是友？沈巍是不是在那里？情况怎么样？
他慢慢挪动着步子靠在墙上，摸出手枪，扣下击锤握在手里。
子弹的速度是每秒500米。
赵云澜确定自己从抬枪、瞄准到射击，速度绝不会超过1秒。若对方和他同时射击，生存的几率大概一半。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转身，抬枪、瞄准！
他看到一个清瘦的人，双手娴熟地收枪，背到身后。那人身边已经无一人站立着，赵云澜清楚地看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士兵的脑袋上被开了一个碗口大的枪眼。
他背对着他站着，白色的长发在背后干净利落地扎成一束，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和他的头发融合在一起。
赵云澜震惊地瞪大眼睛，他第一次看到，背影和沈巍那样相似的人。
他的惊异只持续了不过几秒，很快他就意识到站在面前的人是谁。
“你是……”
那人听到动静，缓缓地转过身，白色的长发下露出一张和沈巍一模一样的脸，却比沈巍更加冰冷漠然。
“赵云澜？”那人开口问了一句，但不等赵云澜回答，就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肯定是你了。”
他垂下头，赵云澜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沈巍躺在不远处的墙根，浑身都是血迹，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你别用那种目光看着我哥，他命好，死不了的。”那人瞥见了赵云澜的眼神，冷笑一声，旋即却又很快自嘲似的念道：“他的命总是很好……”
赵云澜不等他说完，丢下枪箭一样冲到沈巍面前，双手颤抖着扶起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探他的鼻息。
还好，看起来伤得很重，但确实还活着。
赵云澜感觉自己的的心脏就好像从就九霄之巅落了下来，不安到极点的情绪在一瞬间释放了出来，他终于顾不得对方还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不管不顾地将沈巍抱住，拿自己的胸口去贴沈巍的心脏。
“啧，真是感人。”那人似乎是嗤笑了一声。
赵云澜抬起头：“你是沈巍的弟弟？”
对方点头。
“你救了他？”
“我欠他一条命，还给他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