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澜】岂曰无衣（一）
一、
郭长城一直觉得，自己这样的人完全就不是一个当兵的料。
可是造化弄人，如今举国上下兵荒马乱、全民皆兵，向他这样年纪正当、四肢健全、无病无灾、没爹没娘没老婆的青壮年男性简直就是当兵的不二人选。
所以，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军校呆了两年，稀里糊涂地学了一名步兵所有的技能和学科，稀里糊涂地最后毕了业，然后稀里糊涂地被送到了龙城的边防——4号军区的所在地。
他接到通知的时候，跟他同队的战友们全都用诀别的眼神看着他，就好像他不是堂堂军校的一届毕业生，而是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烈士。
“小郭，听说4号军区战况异常凶险，整个战区就像是一台绞肉机，进去了以后就出不来了……”班长紧紧地握着郭长城的手，眼泪汪汪地说道：“看你这个小身板，弱不禁风的，射击和搏斗的成绩都是将将及格，你过去了那里，就没有哥几个罩着你了，一定要努力让自己多活一会儿……”
郭长城听了这话，浑身上下顿时不负众望地一阵哆嗦。
“小郭，听说那里第四师的前司令几天前刚刚牺牲，新上任的司令是军区赵委员长的儿子，空降的，不知道什么来历，根据我的经验，这样的公子哥大多都是靠了关系才上任的，没半点儿实战经验，大多都是纸上谈兵还自以为是，你去了之后……”一旁的人安慰般地拍了拍郭长城瘦弱的肩膀：“要自求多福。”
郭长城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了宿舍的床铺上，发出“吱呀”地一声响，吓得他身体不由地缩了一下。
“听说他刚上任还没几天，就撤换掉了几个老资历的团长，还把军队拆分重组，把原来的团都拆成了一队一队，也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反正我觉得在龙城边境这样广大的战区里，这样乱来迟早要完。”
同学们你一眼我一语，开始热热闹闹地讨论起了这名新上任的指挥官，成功地在郭长城的脑子里塑造出了一个飞扬跋扈、把战争当儿戏的公子哥司令官的形象。
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年啊……郭长城看着越来越近的龙城，心里绝望地想着。
龙城刚刚经历过一次围攻，虽然敌人并没有成功，但是第四师同样伤亡惨重——这里地处偏远，弹药供量一时跟不上，加上城外的运输道路被切断，军队在穷山恶水之中守了整整十八天，这才靠着几杆残留下来的冲锋枪和机枪将敌人打退，硬是将边境给守了下来。
但是代价也十分惨重，大量的军官战死，就连司令都被流弹击中，死在了茫茫山林之中。城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烧毁的建筑和空荡荡的堑壕横亘在城市和战场上，尸体到处都是，只有零星几个人在匆匆地打扫战场。
郭长城坐在车上，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不由地喉头发紧、心跳加速，头上不断地冒出冷汗。他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周围那些触目惊心的景象。
“小子，这就害怕啦？”一个低沉的声音森森地传来，打破了车上压抑的气氛，郭长城吓得一跳，一头撞在了车窗玻璃上，剧痛传来，他捂着脑袋去寻找声音来源，却看到身边开车的士兵正光明正大地冲自己翻了个白眼。
“你不是军校毕业的么？怎么胆子小成这样？”对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怎么？学校里的时候没见过死人么？”
“见、见见、见过！”郭长城觉得眼前这个皮肤黝黑、双眼凹陷、满脸煞气的士兵看起来比那些战死的士兵们要可怕上千倍万倍，一时间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利索。
郭长城地反应让对方再次嫌弃了一把。
“你该不会是假冒的吧？”对方眯起了眼睛，凑近郭长城，双眼冰冷地看着他，眼神之犀利，仿佛要将他的脑门捅个窟窿。
“不不不不不不不是！”郭长城吓得六神无主，冷汗横流，慌慌张张地从自己的军用包中抽出了一份皱巴巴的纸，摊开到对方眼前。
“这这这、是、是是、我的介介介绍信……”
对方一把将介绍信夺过来，半信半疑地瞟了一眼。
用的是军方专用的道伦纸，用鲜明的红色印成标题，是货真价实的红头介绍信。
“军校现在的水平已经烂成这样了吗……”那人一脸不信地将信上的照片和本人对比了好一阵子，再三确定了这是本人，然后满脸失望地将信丢回给郭长城。
“仔细收好了，一会儿到登记处登记，老大现在去司令部跟上将们喝茶了，中午才会回来，你先到指挥部熟悉一下环境，到时候等老大来了再看怎么安排。”他说完，就懒得再理缩成一团的郭长城，兀自回头专心开车去了。
他嘴里的“老大”，大概就是新上任的司令官了，郭长城战战兢兢地想着。
郭长城虽然胆子小，但是作为一名军人最基础的判断和常识还是有的，虽然在军校里稀里糊涂地呆了两年，但是军队里人情世故的了解和战场的形势初步判断多少还是有的。
龙城刚经历了惨痛的胜利，死伤无数，还失去了将领，而且现在的形势基本上可以说是孤立无援，人心惶惶，假如再来一次围攻，势必会溃不成军。
虽然外界对这个新任指挥官普遍不看好，敢在这个时期将这个烂摊子接过来，还能够让底下的人心甘情愿地叫他老大，这人绝对有两把刷子。
车子晃晃悠悠地在满是废墟的道路上开了约莫半个小时，这才到了一幢简陋的小楼面前，郭长城刚一下车，铁门里就“嗖”地一下窜出了一个压着军帽的士兵，吓得他差点当场尿裤子。
“老楚，你怎么才回来？”对方清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稚嫩，郭长城定了定神，发现对方和自己年纪相仿，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大大的，眼尾上挑，看起来就跟一只猫似的。
被称为“老楚”的人身手矫健地从车上下来，看到郭长城正贴在车身上瑟瑟发抖，嫌弃地拎了一把他的衣领，就像是拎小鸡一样把郭长城拎到那人面前。
“这人迷路了，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他。”
“听说你是军校毕业的？”那士兵摘下帽子，露出一头服帖的黑发，饶有兴趣地看着郭长城：“真羡慕你，我当年就想读军校，可是家里不让。”
也许是对方笑起来很有亲和力，又或许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缘故，郭长城面对着他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
“我、我也没什么……我很一般的，勉强才毕业……”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道。
“那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对方笑了笑，突然飞快地转过身，郭长城只感觉到自己眼前一花，对方已经晃到了自己的身边并和善地拍着自己的肩膀。
“我叫大庆，是第一步兵团的团长，刚才那个棺材脸叫楚恕之，是二团的团长，你叫他老楚就可以了……小心！”
大庆话音未落，忽然面前疾风忽起，发出尖利的啸叫声，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抓住还在发愣的郭长城的胳膊勇利往边上一扯，身子借势横侧过来，往郭长城的身后闪去。
郭长城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忽然之间被拽得一歪，几乎同时一个什么东西擦着自己前襟的衣衫飞了过去，砸在身后的墙上，发出“轰”地破碎声，震得自己的耳膜都痛了一下。
他惊慌失措地转头，看到楚恕之正拿着一杆步枪，表情森冷地正对着他们，枪口还在冒着白烟。
“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次试试？”
郭长城愣了半晌才意识到刚才飞过去的是一枚货真价实的子弹。
他的脑袋空白了两秒，感觉自己自进入龙城以来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咔地断了，然后他两眼一翻，一声不吭地就倒了下去。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有枪声！”一男一女从楚恕之的背后跑出来，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两个人同时吞了一口唾沫。
“老楚，你把新来的人打晕了？大庆，你又把别人当挡箭牌？”
那女人一身军装，一头短发看起来十分利落，她急匆匆地走出大门，在郭长城的脖颈探了探，确定还有气才放松下来，板起脸开始训刚才胡来的两个人。
“他骂我棺材脸。”楚恕之放下枪，冷漠地说道。
“我的原则从来都是保命至上。”大庆抹了一把冷汗义正言辞地说。
“老楚，我新研制的步枪怎么样？厉不厉害？是不是准头提高了？射程更远了？”另一人两眼放光地站在楚恕之身边，目光紧紧盯着楚恕之手里的那杆枪，面露喜悦。
女人无奈地看了一圈四周，发现根本就没有人在关心这个可怜的新兵，只能自己将他扶起来，用力晃了晃将他摇醒。
“老大马上就要回来了，你们全都消停一点儿，不然小心被他扣完工资。”
她才说完，身后就传来车门打开的声音。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全都一滞。
一辆军用的装载车已经堪堪停在了小楼的门口，一名军装的年轻人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很年轻，年轻得根本不像是能够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司令，更像是一个刚从军校毕业出来的矛头新兵。可是他的眼睛却透露着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犀利和敏锐，带着一名军官该有的严厉和冷峻，仿佛一眼就能够看穿战场。
郭长城刚刚醒转过来，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乍一眼就看到了眼前的军官。
他一身军装，这让他的身形看上去更加英挺，举手投足之间一派淡定从容，郭长城觉得，这人身上天生带着一股气场，能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追随他。
那人的目光只在楼前淡淡扫了一眼，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几个人顿时噤了声，飞快地摆出标准的军姿，立正、行礼，就连大气也不敢出。
仿佛刚才的那一场混乱都是郭长城的幻觉。
两个军官跟着司令官下了车，冲他行礼，年轻的司令风度翩翩地转过身，微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
“回去告诉军区委员会，谢谢他们的援助，不过我这边暂时还不需要什么参谋。我这人不太讲究，不喜欢躲在后方指挥，跟着我的人是全都要上战场去冲锋陷阵的。沈老师虽然学识甚高，教教军校里涉世未深的乖孩子还可以，然而真正的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靠的更多的是经验和直觉，他恐怕并不适合我这里。”
这话说得没有丝毫漏洞，也不留任何反驳的余地，军官互相看了一眼，最后一言不发地冲他敬了个军礼，便上车回去了。
司令官一直笔挺地站在原地，目送着绝尘而去的军车，知道它扬起地尘土都已经消散不见了之后这才转过身。
“混蛋、傻逼、脑残、一群白痴！妈的当我这里是什么？又不是收容所，什么千奇百怪的人都往我这里塞，%￥#*&！”
郭长城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沉稳冷静的司令官一秒钟之内变成了一个满口脏话的地痞流氓，心中刚刚建立起来的一丁点儿的形象顿时崩塌的无影无踪。
在天上的爸爸妈妈，我可能……活不过今年年底了。
郭长城内心默默流泪。
Ps:发现北老师居然演的是建军大业里的蔡晴川，曾经超级爱的角色，只是一直都确定不了是谁演的，现在才知道居然是北老师，激动得不能自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