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澜/战争向】岂曰无衣（三十八）
三十八、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赵云澜收起手中的笔，抬起头问坐在对面正埋头扒饭的少年。
少年扒得很急，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仿佛吃饭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需要快速完成的任务。他嚼了几下，把嘴里的饭吞咽下去，这才抬起头看向赵云澜。
“我没有名字。”他淡淡地回答道。
“不会吧？”赵云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记得当时姚伯伯跟我说起过你的名字，你叫沈……沈什么来着……”
对面的少年握着筷子的手停滞了一下。
“我没有名字。”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变得更加笃定，“那个名字不是给我用的。”
赵云澜眨了眨眼睛，他的嘴还半张着想说什么，可是他敏锐地从对方冷淡的语气中听出了对方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真是遗憾……”他吸了吸鼻子，“我还在想等毕业了以后去军队里找你，没有名字要我怎么找。”
“我来找你不就得了。”那少年忽然眼角弯了弯，如墨如画的眉眼之间仿佛就像是平静的水突然泛起了涟漪，“反正你以后不是要当将军么？将军还不好找。”
“确实……”赵云澜愣了愣，饶是他一向口齿伶俐，这会儿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前提是我还活着。”那少年的笑容稍纵即逝，快得让赵云澜觉得自己刚才看到的仿佛是一个幻觉，很快他的神情又冷了下来。
赵云澜看着对方，明明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却总有一股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沧桑和苦痛，这样的世俗就像是一座山一样强行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多了一分在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束缚，将他少年人的心性牢牢封闭了起来。
赵云澜想起自己刚到西北军区的时候，那里的狙击团团长就微笑着跟自己说：
“云澜哪，我这边有一个孩子，是我一个月以前从水牢里捞出来的，资质很不错，是个当射手的好料，可就是现在精神状态不太好，你跟他年纪差不多，去开导开导他呗。”
……自己都还没活明白呢，还要来开导人，人生经历尚且只有十几年的赵云澜内心默默地吐槽了一下。
“你必须得活着啊。”他干笑了一下，挠着头想了想，突然将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合上，滑到黑发少年的面前，“诺，反正我明天一早就走了，这个就留给你当纪念吧。”
少年瞟了一眼笔记本：“我用不着。”
赵云澜“啧”了一声：“当不当我是朋友？”
那少年的目光似乎闪动了一下，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赵云澜就一把按住笔记本的封面：“可是你说的，到时候要来找我，你就拿这个笔记本来跟我相认，到时候我一定罩着你。”
少年的目光慢慢地从笔记本移到赵云澜的脸上，沉默了几秒钟，突然笑了起来。
“肉麻死了，谁跟你相认，你拿这套去哄女孩子还差不多。”
这是赵云澜第一次看到他由衷地笑出声。
少年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是一道温暖和煦的风吹拂过了千年不化的冰面、耀眼夺目的阳光洒向巍然伫立的冰川，只刹那之间，冰雪消融，茫茫然一片的白霜都消解融化，苍白的世界开始重新出现新的生机和色彩。
赵云澜几乎看得呆了。
他足足愣了有一分钟，最后才觉得自己的样子太过于失态，这才掩饰般地咳嗽了两声说道：“总之，你得好好活着，别动不动就寻死。”
“我哪有寻死。”少年又扒了一口饭。
“姚伯伯说你刚被救出来的时候不仅不肯吃药，还不肯吃饭。”赵云澜严肃地指出。
“那是因为他们的饭太难吃。”少年哼了一句。
这最后一句话连道别都不算的话，随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在飘散的硝烟和破碎的山河之中，消逝在川流不尽的时间里。
“……内战之后，军区内的部队开始瓦解，以致于后来在抵抗联军的过程中不堪一击，狙击团几乎被打散，当时很多团连全都被俘，由于我没有正式的军籍，所以逃过一劫。”沈巍语气平板地说着。
“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赵云澜一言不发地听着，表情始终凝重又冰冷。
沈巍说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说话。晚霞自天上慢慢倾覆过来，带着硝烟味道的风变得逐渐冰凉，将所有一切发生过的事情渐渐沉寂下来。
赵云澜看向沈巍，他发现对方正局促不安地盯着他，眉眼虽然被眼镜遮挡了，可是仍旧能够看出当年清秀的少年模样，只是不再想当年那样阴沉冰冷，多了几分温文尔雅的书生气质。
他忽然抬手，将沈巍的眼镜摘下来。
就像是卸去了一层伪装一样，沈巍的目光在这一瞬间轻轻颤动了一下，本能地就想要将眼镜拿回来，可是赵云澜却将手朝后一背，身子向前一探，两个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撞在一起。
沈巍的呼吸滞了一下，他看向赵云澜的目光中忽然透露出孩子般的不知所措。
赵云澜凌厉的目光倏然间扫过来，锋利得就像是蓦然出鞘的剑，快得让人心惊，又冷得叫人胆寒，那是在战场上磨砺了多年才历练出的锐劲，被掩藏在嬉笑怒骂的外表之下，不轻易露出来。
这才是真正的赵云澜啊……沈巍望着他，心中这样想道。
“要是换了别人，我敢保证，他现在已经呆在军部的大牢里了。”赵云澜眯了眯眼睛，声音几乎是从干涩的嗓子中挤出来，“沈巍，你欺瞒上级、甚至伪造身份，我不管你现在有多少军功、打了多少胜仗，光这一点，在我的部队里就已经是死罪。”
两个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沈巍就算不看，也能感受到赵云澜极力压抑着的怒气。
他向来脾气不好，生气发火从来都是一触即发，何曾像现在这样隐忍。
沈巍的脸色有些苍白，他低了低头：“对不起，我没想到……”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赵云澜的语气越发森冷，他看向沈巍的目光甚至出现了一丝难过：“如果不是老楚把你的那些事情告诉我，如果不是我被那个狙击手偷袭，你是不是准备永远这样装下去？”
他忽然揪住了沈巍的衣领，咬牙道：“沈巍，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沈巍看着他，黑色的眸子中像是不断翻涌着什么，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到最后，他仍然只是闭了闭眼睛，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起来。
“对不起……”他仍是只说了这一句。
赵云澜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明明已经让他气得火冒三丈，可是当他道歉的时候，又像是有一股冰泉拂过他的心头，他的火发不出来，却又憋得难受，明明想把对方痛打一顿，却又偏偏下不去手。
心脏像是被什么堵着一样，难受至极。赵云澜长这么大，从来都是随性而活，这样复杂的情绪他竟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处置。
他只能放开了沈巍，气哼哼地将眼镜丢还给他。
沈巍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他显得有些狼狈，可是戴上眼镜之后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稳。
只是双手还在微微发抖，他轻轻皱了一下眉，将双手握到一处。
“我……我在报纸上看到龙城四师的司令官是你，我就想……想过来帮你。”
赵云澜仍然冷着脸，可是目光颤了一下。
沈巍低垂着头，视线一直都落在他的双手上：“可是，我的身份早在当年的西北军部就已经被销毁了，所以不能拥有军籍，刚好在那个时候，我弟弟红色间谍的身份在海城被人揭发了。”
“他瞒着家里出国留学，事实上却私自入学了情报学校思科莫德，还在苏联入党，在国外的几年里一直都参与地下情报工作。”沈巍摇了摇头，双眼中露出一丝痛苦，“他一直不喜欢我，觉得我背弃了沈家。”
赵云澜想起来祝红查到的那些资料，他细细回忆了一圈，发现自己追查到的，竟都是沈巍他弟弟的资料，而眼前这个沈巍，他的所有身世还有经历，全然没有半点儿记录，就好像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如果不是自己当年在西北军区见过他，赵云澜会怀疑，自己又听了一个故事。
他忽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偌大的一个沈家，他们想要隐瞒的事情，就真的半点痕迹都追踪不到，他们对于自家的特务做得如此绝对，没有身份、没有名字，只是一个执行任务的棋子，成功后抽离、失败后销毁。
这是怎样一个严酷的家族。
“我弟弟经验不足，乍然回国又没有内线，所以很快就被拱了出来。联军那次的行动很迅速，我爸他……甚至还没有收到消息，我弟弟就和其他间谍一起，被秘密处决了。”沈巍低低地说着，“我那个时候在中央休养，知道消息之后就意识到，‘沈巍’这个身份，现在已经无人使用了。”
“所以你就用了你弟弟的身份，因为你的老师是大名赫赫的神枪，又有西北服役过的经验，所以轻而易举就进入了军校，入了军籍，然后就来到我这里？”赵云澜终于开口，他的目光在沉沉的暮色之中显得不再那样冰冷，兴许是因为夜色之中，他的眼眸太过耀眼。
沈巍对上他转过来的目光，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说过我会来找你。”他声音低沉着，却仍然一如既往地干净透彻。
ps:写完最后一句感觉自己下一句就要写出“我找了你一万年”23333333333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