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澜/战争向】岂曰无衣(四十)

四十、

       赵云澜本能地向后躲了一下。

       当所有的本能和冲动全都如退却的火云一般消散在清冷的月光之中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跳得飞快,不同于那种在战场上的胆战心惊和激动急迫,而是一种他全然陌生的、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悸动。

       沈巍一向冷静克制的眼眸此刻因为还未退尽的睡意而显得懵懂,就像是一个天然纯洁的孩子,用着对这个世界最纯真的意图来揣摩着赵云澜的心思。

       恍然中,他仿佛透过沈巍的眼睛,看到了当年西北军区的那个抱着冲锋枪的少年,正用恋恋不舍的目光望着坐在军车上的自己。

       晚霞飞快地落下去,浮云拖曳着沉沉的夜幕覆盖上来,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住,看不出整个西北的布局和兵力,集结的号角乍然吹响起来,无数人端着枪冲上去,却再也没有回来,山林里起了火,河流中注入了鲜血,母亲抱着已经断了气的婴儿坐在河滩上哭得嘶声力竭,而衣不蔽体的孩子扒开被碎石覆盖的泥土挖出里面的树根狼吞虎咽地嚼下去,尸体发出恶臭,乌鸦成片地落下来啄食。载着士兵的军车缓缓开过来,枪手把枪对准地上的人一路补射过去,燃烧瓶一个接着一个爆炸出汹涌的火焰,精疲力竭的步兵突然累死在堑壕里,他的同伴们却不敢过去替他收尸,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僵硬。远处的军旗迎风飘动着,太阳升起又落下,旗帜倒了又撑起。

       笔记本上的那一行字却被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从杂草屋里带到了军营里,又带上了战场,从西北辗转到了中央,最后来到了龙城。

       赵云澜从来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但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真实地感受到了命运对他的拉扯——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在他根本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无形的手推向了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方向。

       他没有余地反抗,甚至接受得甘之如饴。

       沈巍已经坐了起来,没有了眼镜,他的目光变得真实又深邃。就好像一个人被蓦然撕去了伪装,情绪无遮无挡地释放出来,赵云澜几乎能够感受到他内心反复挣扎的痛苦和欢喜,如同一个暗流汹涌的大海,轻易就能将人拖入其中。

       可是他的眉眼却偏偏干净而又疏离,宛若赤子一般纯净无垢。

       赵云澜想,这样一个人,被命运推动着,在十年前与他结缘,在十年后又出现在他面前。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笑得前仰后合,最后坐在地上,趴到了沈巍身边的沙发垫上。

       沈巍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他,却被他一把箍住了胳膊。

       “你再没有事瞒着我了吧?”赵云澜忽然抬头,他眼角的笑意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目光犀利地朝沈巍望去,

       沈巍的双目一颤,胳膊本能地就要收回去。

       赵云澜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忽然咧开嘴露出促狭的笑容,他摇了摇头,站起身一下子坐到了沈巍边上,伸手一把搭上了沈巍的肩。

       沈巍别扭地朝边上躲去,可是没躲成,被赵云澜环住,两个人齐齐坐在沙发上,手臂和身体靠在一处。

       赵云澜温热的体温传递过来,沈巍只觉得自己碰到赵云澜的那条手笔热得发烫,好像要燃烧起来了一样。

       “我仔细地想过了。”赵云澜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你都是我的参谋了,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怎么能老是唯独对你将信将疑呢。”

       他大臂一挥,以朝堂之上无人敢逆千军之势的豪气说道:“以后呢,只要你说,我就信。”他忽然敛起笑容伸出食指点着沈巍:“但是你有事可不许瞒着我,你要把我当朋友,咱俩就得坦诚相待,是不是?”

       沈巍有些莫名地看着赵云澜,仿佛他的脑子一瞬间没有办法消化赵云澜着突如其来的转变。

       赵云澜一瞬不瞬地盯着沈巍的眼睛,他不愿错过沈巍眼中任何一个细微的情绪波动。迄今为止,沈巍所表现出来的城府、所隐瞒的事实都多得让他应接不暇,他甚至分辨不清楚沈巍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所以他只能这样去赌,凭自己的直觉,去赌沈巍的一个态度。

       沈巍却忽然低下了头。

       再抬起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平静,眼梢微动,双眼看起来已然一片坦诚。

       “没有了。”他沉声说道,“赵云澜,我不会再骗你,更不会害你。”

       “好。”赵云澜重重地点了点头,“有了沈老师这句话,我以后必然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想了想,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金线绣成的护身符,拉过沈巍的手塞过去。

       “这是我娘从佛寺里替我求来的,说是能保平安,我这样邋遢的人,不知哪天就给我弄丢了,不如给了你。”

       沈巍当即就皱起了眉,想也不想就推回去:“这怎么行,这是你娘为你求的保命符,你怎么能把这个随随便便给人?”

       “打仗时最不值钱的就是命。”赵云澜却强硬地将符塞回去,“虽说我大小是个军官,可实际上一穷二白,除了打仗就不会别的,拿不出什么东西来跟兄弟换命。”他双手拢住沈巍的手,将护身符包在里头:“所以,只有以命换命,才能显出我的诚意。”

       沈巍一震,他一向稳健的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仿佛接了一个千斤重的东西。

       “你不能……”他仍要反驳,可是赵云澜却打断了他的话。

       “你要是还给我,就是说你不准备交我这个朋友。”他眼中全是狡黠,脸上的神色却装得极其严肃,让沈巍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双手捧着,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眼中全是不知所措,可同时却又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赵云澜看沈巍这副样子觉得着实有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看啊,这事儿本来就是我承诺你的,你来找我,我就要罩着你,我赵云澜一向说话算话,当初答应过你的事,我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会达成的。”

       沈巍眨了眨眼睛。

       “你当初说过你会当将军的。”他一板一眼地说道。

       赵云澜的笑容顿时一滞:“这种细节能不能别在意?”

       “还有,在你上刀山下火海之前,能不能把你的房间好好理一理?”沈巍毫不留情地递给他一个白眼:“我是来当参谋的,不是来搞后勤的。”

       话说完,他探身从桌上拿起眼镜带好站了起来,看了看手里的护身符,仔细地收好放到了口袋中,又瞥了一眼还窝在沙发里的赵云澜:“我先去睡了,明早还要去看桑赞和老楚他们的狙击队组建安排,你没事了的话也早点睡。”

       赵云澜半张着嘴看着沈巍径自进了房间,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留给他一个闭门羹。

       “真没情趣……”他只能龇着牙嘟囔一句。

 

       祝红拿着刚收到的情报风风火火地冲进指挥室,一打开门,便看到沈巍和赵云澜正一同站在桌子旁边,沈巍的手正指着地图的某一个方向,而赵云澜则俯下身看着地图上的方位。

       沈巍依旧文质彬彬,而赵云澜则仍然吊儿郎当。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祝红总感觉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说不清这种感觉来源于什么,只是莫名地觉得心烦,所以,当赵云澜抬起头来询问她有什么情报时,她的口气冷得就好像赵云澜是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地痞流氓。

       “地下情报线发来的,说敌军已经在调整战术,准备采用火力对抗和各个击破的方式,今晚就会派出试探突击队。”

       “又来?学不乖是不是?”赵云澜啧了一声。

       “这次不一样。”祝红将手中的资料往桌面上一摔:“据说敌方准备以上次攻占的据点为突破口,那边下达了死命令,必须一个月内攻破龙城。”

       “一个月?”赵云澜皱了皱眉,和沈巍对视了一眼。

       “他们想要学习当年联军在西北的做法吗?”沈巍出声问道,“要用重型火力将边境荡平?”

       “基本上是了。”祝红点了点头。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祝红对于战局分析和战队布局都不太了解,但是从赵云澜的神色可以看出,这似乎是一个对于他们来说极其糟糕的消息。

       她知道上一场仗打得有多惨烈,赵云澜他们拼尽全力才将边境保存下来,而显然敌军并不甘心,他们正在重新集结火力。

       汪徵前两天还跟她表示过龙城的后勤就快要跟不上,由于这里地处偏远,运输线过长,导致很多的武器和枪械都已经开始供应不足。

       这会让他们的处境变得极其艰难。

       “你们之前是怎么做的?”赵云澜对沈巍问道。

       “一人带一支枪和四十发子弹,下死目标,不完成就不许回队。”沈巍回答道,“通常靠一块压缩饼干和一壶水过一周。”

       “不愧是神枪带出来的队伍。”赵云澜咋舌。

       祝红茫然地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沈巍和赵云澜之间的对话明明自己每个字都理解,却依然听不懂他们所说的意思。

       





PS:四舍五入算是一起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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