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澜】破阵子(贰拾壹)

贰拾壹、

       江离从“小巍”是何许人,能让他家这样一位没心没肺的先生一直放在心中惦念这样久,先生从来不细讲小巍的事,江离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那人似乎与先生同出师门,俩人一起自小长大,精通家务,饭菜拿手,总而言之一句话,对他家先生百般的好。

       可是每当他问起那个小巍的去处,先生便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让江离不由生疑——兴许是先生年少时心性不定,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否则对他这样好的人,怎么会离他而去。

       他与先生住在山野林间过了三年,三年之中从不曾见这个“小巍”出现过,倒有一个时常板着脸的男人每隔数月会出现一次,送些钱财和药草,也从不曾久留,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江离与他打过几次照面,可几乎每次那人的衣领都蒙住了几乎半张脸,只剩下一双冷漠如霜的眼睛,叫人看着不禁背脊发凉。

       可那人在先生面前却十分恭敬,先生每次都会同他说上几句话,但他们说的话,江离从来都没有听懂。他有些时候会好奇地询问他家先生,什么是“诏狱”、“驾帖”、“法司”,可是每次他家先生都会回答他:

       “是菜名。”

       ……就这样将他当成三岁小孩哄。

       先生的眼睛不好,似乎是因为之前遭人袭击受了创,几乎治不好,他也没有去治。近一年来,已经近乎全盲,是以他几乎足不出户,日常生活的琐碎统统丢给了江离。

       可是他又知道得很多,学识非乡野村夫所能披靡,所以渐渐的,附近的小孩常会到他们的住处来听他讲那些稀奇异事,慢慢地竟也成了些气候,尽管江离觉得大多数的异闻全是他编的。

       然而这三年之间,确实发生了许多事情。

       明王三年前济州起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占领了北部通州、济州、蓟州等地,朝廷一度陷入被动防守的局面,但仅仅过了半年,明王的军队便被悉数镇压,其麾下十余将领尽数被斩,而明王本人却不知所踪。

       锦衣卫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叛乱之中大放异彩,有传言称锦衣卫搜集了明王部队的大量情报,甚至参与了刺杀将军、策反将领的行动,这才导致明王的部队败亡如此之迅速。

       然而叛乱平定后仅过了三个月,皇帝突然发诏,锦衣卫扰乱朝纲、有违国法,下令撤除锦衣卫,并将其门下所有成员悉数斩杀,短短一月,原本活跃于全国的锦衣卫便销声匿迹。

       三年之间风云变幻,朝中几乎所有的在位大臣都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清洗。

       只是与哀歌遍野的朝廷不同,民间百姓仍然在战后的复苏之中平稳地过着与腥风血雨全然不相干的日子。

       江离只有站在闹市口的缉事榜前,看着一张张被贴在上头通缉的人头画像时,才会感受到一丁半点暗流涌动的气息。

       “都察院又贴了新的名单上去。”江离背对着他家先生,将自己从集市中买来的肉洗去血水,从罐头里拿出白盐开始往上抹,“好像是原来锦衣卫仍有几名在逃。”

       先生坐在客厅中,呷了一口茶问道:“办事的是都察院?”

       “可不是。”江离甩了甩手上的盐渍,“据说从上月开始从上京一直开始查,如今查到苏州城里来了,正在挨家挨户地搜呢,指不定哪天忽然搜到咱们这里来。”

       “这样啊……”先生摸了摸长着胡渣的下巴,“那你这几天可要把家中腊肉都藏好,没的给他们搜刮了去。”

       “又不是强盗。”江离无语地瞥了一眼对方,“好歹是朝廷命官。”

       他拿过绳子,将肉慢慢地串到一起,然后出门搬了凳子,拿了肉站到凳子上,将肉挂到系在门梁之间的吊绳上:“倘若真的过来,我们又没什么好怕的。”

       先生将杯子放到桌上,江离感觉到有那么片刻他似乎是愣了愣神,但很快他便笑了起来:

       “是没什么可怕的。”

       然而三天之后,江离便不这么觉得了。

       那日他刚从苏州城里出来,老远便见到一队御史模样的人直挺挺地站在路口,个个面目冰冷,比衙门口站岗的官差要肃穆百倍。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这才发现自己家门口堵了更多的人,早已经被围了水泄不通。

       江离自小在乡间长大,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就惊得腿软,愣在当场动弹不得。

       于是很快就有御史注意到了他,互相递了眼色之后,就有两名御史上前来,一个人夺过了他原本抱在手中的油纸包,另一个箍住他的肩膀,他就这样被人押着,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院子。

       他从未见过自家的院落中站过这样多的人,他一被推进去,里头的人就齐刷刷地转头看他,仿佛一瞬间便有无数的箭镞朝他射杀过来,刺入到他的皮肤,他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开始飞速地流动。

       “大人,在前院有一名孩童闯进来。”原本押着他的人忽然躬身跪下,双手作揖行礼,恭敬地说道。

       江离这才发现,门前正站着一名男子,他负手侧身,清冷的目光徐徐转过来,如轻羽一般落到江离的身上。

       他没有说话,江离却感觉到一股来自他身上的强烈的压迫感,比方才在院子外头见到的阵仗还要压抑百倍。

       一名御史又从屋子里出来,在他身侧拱手道:“大人,里面已经查了,并无异样。”

       江离看见那人轻微点了下头,他身上玄色的官服上纹着华贵暗纹,江离虽不懂朝服,但至少能认出,这是朝廷正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穿的。

       “哎呀,我方才就已经说过,我这里家徒四壁,哪可能藏人。”慵懒的声音却在此时响了起来,在这已然压抑到极点的气氛中,这声音就像是一只闯破网子的飞鸟。

       立即便有御史喝道:“大胆!左都御史面前休得放肆!”

       江离一惊,他虽晓得自家先生平日里油盐不进的性格,可竟不知他这样大胆,堂堂官员面前居然如此说话。

       可是那个男人似乎并不介意。

       他很快将目光从江离的身上抽离,又转回到屋里的人身上。

       他只身站着,手下之人无一不俯首站立在他身后,他的面前,便只有坐在屋里的那个看似邋里邋遢的乡间草民。

       那人穿着粗糙到不能再粗糙的麻衣,随意挽起的袖子中隐约还能看到细小的伤疤,头发被随意地盘成一个髻,而落下的发丝盖住了他已然无神的双眼。

       脸是完全陌生的,可是那肆意不羁的神情、还有漫不经心的语气,却是早已经熟透到了骨子里。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自己正在看着他,便转过脸笑了笑,蹒跚着步子站起来。

       “大人远道而来,真是蓬荜生辉,小的真是不知哪里来的福气,得以在有生之年可以见到左都御史大人的天颜,实乃三生有幸。大人,小的家中没有什么可招待的,只有一盘今早上从天香楼里送来的茶点,不知入不入得了大人的法眼?”

       左都御史看着他缓缓地走到一个柜子前,双手摸索着打开,然后从里头端出一盘颜色雪白的糕点,用手托着,慢慢地走到面前。

       在场的御史中,已经有人将手搭在了刀柄上。

       此人的举止已经实属怪异,他们在一个月中前前后后进了无数的民宅,从未有人像此人这样,全无半点惊慌失措,还端出糕点来招待的。

       “大人,小心有毒。”有人在左都御史耳边轻声提醒道。

       左都御史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人,甚至端至眼前的那盘糕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

       对方的涣散的眼神并没有和他对上,只是茫然地对着一个方向,再加上他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

       “回去了。”左都御史忽然说了一句,而周围的御史就像是收到了信号的鸟群,眨眼之间便退得干干净净,连压抑的气场也在一瞬间消散地无影无踪。

       江离一直愣在原地,直到左都御史已经坐上了马车,车队已经离开了林间许久,他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冲进屋子去看先生的情况。

       先生仍然端着盘子,只是脸上的笑意已经散去。

       “你找死啊!”江离飞快地拿走他手上的盘子,扶着他坐到桌边,喊出的声音还在因为害怕而颤抖,“刚才来的是正品官员啊!你怎么敢这么跟他们讲话!要是刚才那个人降罪说我们亵渎官员,十条命都不够我们死的!”

       他愤怒的吼叫却并没有让对方感到丝毫的后怕,江离看到他家先生转过脸来冲他笑了笑,似乎毫不在意:“你怕了?”

       “我……我哪里怕了,我只是……”孩子的心思被说破,却梗着脖子不肯承认,只能拿眼睛瞪着对方,可瞪了两眼,又倏然发现对方根本看不见,便更加泄气。

       “总有一天要被你气死。”他恨声说道。

       “嗯……以前小巍也会这么说。”先生皱眉摇了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遗憾至极的事:“只是后来……他都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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