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澜】岂曰无衣（三）
三、
三天以后，炸弹从天而降，直接轰在了龙城的边境区上。
这是一次突袭，敌军来的速度奇快，十分钟不到就在边境区里拉起了火力网，轰炸机从上方不断投下燃烧弹，将城市本已经不堪重负的城市炸成了一边火海。
龙城的军队招架不住这样密集迅猛的火力，很快就溃败下来，守城的军队不到一个小时就被火力冲开，乱作一团。敌军势如破竹，坦克带着成片的铁流在火海当中很快就开进了战区，将军队冲成一盘散沙。
败局似乎已经定了。
“沈老师，我看着龙城就要守不住了吧。”驾驶位置上的年轻人眺望着远方硝烟弥漫的战区，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声：“这空降的指挥官果然还是不靠谱，我听说他几天前还强加了运输线，把部队的枪械全都换了，阵仗搞得很大，其他团都对他颇有怨言，这下好了，败得这么快这么惨，我看这司令官肯定要被开除军籍，没脸在军队呆下去了吧。”
他夸夸其谈地说了一大堆，神色凝重，颇有些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可是坐在一旁的人却没有半点反应。
“沈老师？”他不由地转头去看，身旁之人眼梢低垂着，温润如玉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的战区，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年轻人见他没有反应便犹豫起来，原本按照计划他们是要去龙城见第四师的司令官的，可是偏偏不巧地遇上了突袭，现在前方乱成一锅粥，此刻开进去无疑就是送死。
他虽然很想掉头回去，然而正主不发话，他便只能往前开。
这人的话极少，他们一路从县城绕路过来，这位沈老师只说了不超过五句话，大多数时间他都望着车窗外，年轻人只能从车窗玻璃上看到他的影子。
他来出这一趟任务的时候，只听说这是一个海归的教授，在军校里当老师，为人和善，再加上他身上那种不同于士兵的那种悠然的气质，让他在学校很受欢迎。本来以为这该是一个很亲和的人，在上车之前他也是这么认为的——面对来送行的学生，他一个一个地安慰道别，并鼓励他们好好努力，成为优秀的军事人才。
可是谁知道上车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目光变得又冷又沉，自己跟他说几十句话才回一句，最后更是用一句“你太吵了”终结了两个人的对话。
军校的人性格都这么善变吗？还是自己在无意当中踩到了这位沈老师的逆鳞？年轻人欲哭无泪地想着。
车子离炮火连天的龙城已经越来越近，年轻人听着越来越响的爆炸声，饶是自己上过战场，此刻也骇得手脚冰凉，微微地发起抖来。
可是身边的人却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对这些都早已经习惯了似的。
他突然动了动身体，转头对年轻人轻声说道：“停车。”
声音还是和上车前一样轻柔优雅，却比之前多出了一丝强硬。
年轻人如蒙大赦，二话不说就停了车。
他本以为这个沈老师也已经看出了形势不对，想叫他回去，已经准备倒挡调头，可谁知那人竟然开了车门，直接下了车。
“沈老师！太危险了！”
他吓了一跳，惊出一身冷汗，这里已经接近战区，随时都有可能会有炸弹飞过来，在这里停车本就是个危险至极的举动，更何况还下了车！
这是不要命了啊！
但那位沈老师却并没有理会他，他站到一个隆起的高地上，凝起眉间看着龙城的战况，似乎在寻找什么似的。
不过很快，他的眉心就舒展开了。
年轻人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从高地上下来，对身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浓烟置若罔闻，飞快地走回到车边跳了上来。
“继续开吧。”他说道。
“啊？”年轻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陷阱都已经做好，包围圈也已经形成，很快反攻就要开始了。”沈巍用清冷的声音淡淡地说着，他收回目光，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副细框眼镜戴上，将自己的冷峻和犀利尽数掩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又变回了那个受学生爱戴的沈老师。
“这一仗，大约很快就要胜了。”
沈巍终究没有让人将车一头开到战区里，道路全都封锁了，每个关卡都守着敌方的士兵，原本守在龙城的军队不知去了哪里。
沈巍在离战区还有一公里远的地方就下了车，然后转身便叫年轻人回去。
“没办法再前进了，你先回去吧，告诉中央的委员会，说我已经平安到达了。”
年轻人忐忑不安地看着沈巍，他只穿了一身普通的长衣，衣角被朔风吹得不断扬起，看上去既单薄，又孤独。
战区的热浪不断卷过来，轰鸣声四起，沈巍不得不扯着嗓子嘶吼，才能让对方听到他的声音。
“您不会想一个人过去吧？不行，这太危险了！”年轻人一听这还得了，就算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进入这样混战的区域都要考虑一下，沈老师这样的一介书生，哪会有这样的生存技能，这一脚要是踩进去，肯定当即被轰得连渣都不剩。
他刚想要探出身去阻止，却陡然一股热流从前面喷涌而来，大地震动，车身被震得哐哐作响，玻璃经受不住这样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就变成了碎片掉落下来。
年轻人本能地缩回身体去躲，而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眼前已然是一片茫茫火海——一枚流弹打在了道路上，擦出了一道火墙。
而沈巍的身影早已经不见了。
“伏击的时候，一定要快准狠。”赵云澜把新式步枪横在自己胸前，单手举起，在一名新兵面前晃了晃。
“这枪比之前的要轻，全自动的，操作简单，火力也猛，足够你们一天之内的用量。”赵云澜的手一转，枪就到了自己的手掌，他熟练地拉栓、瞄准、射击。
“砰”地一声，几百米开外的树枝被应声打了下来。
“射击的时候不要害怕，敌人的步枪不如我们，所以胜算绝对在我们这边。”他把枪交还给新兵，然后从队伍中站起来，快步走回到几名团长的中间。
“时间差不多了。”他仰头眯起眼睛看着城中升腾的浓烟，“敌人被引入包围圈中，接下来就是收网的时刻。”
他从大庆手中接过地图，摊开在众人面前，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画着，上面有几个早已经标记出来的攻击据点，还有几条用来预测敌军行军路线的黑线。
“大庆，你从北面包抄过去，将他们的退路截断。老楚，你带着你的突击队从两点钟方向斜插过去，务必要快，要让他们措手不及。还有林静，你守在边境关卡，然后朝西把队伍铺开，扫荡过去，直接废掉他们的炮兵团。”
“明白！”三人齐声应道，各自领了命令就去了。
这一仗从白天一直打到了黑夜，又从黑夜一直打到了清晨，喊杀声和枪炮声在城中如同鬼魅一般蔓延着，血腥味混合着火药漂浮在空气中，道路上铺满了血迹和尸首，宛若一座人间地狱。
赵云澜一刻都不敢合眼，他紧紧地盯着眼前的战场，一道道的消息传递过来，片刻之后新的命令又一道道发布出去。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战况，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所以他没有发现，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处阴暗角落，正有一束目光牢牢地跟随着他。
沈巍摘下眼镜，他紧紧地盯着赵云澜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凝固了。
他的目光变得如同冰封了千年的雪山，又像是涌动了几个世纪的海洋，又深又沉，叫人心惊，却又看不出他的情绪。
他就像是一尊雕塑似的，站在重重的人墙之外，看着赵云澜指挥的背影，仿佛就像是相隔了千山万水，遥远到让人绝望。
他低下头，擦了擦眼镜镜片，然后缓缓戴上。
他全身都在发抖，好像是在极力压抑这什么，可又像是在挣扎，即使戴上了眼镜也无法掩盖住他执着的目光，赵云澜的身影在他面前又是一晃，他几乎想要控制不住冲过去。
可是最终，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黎明的空气。
又潮又刺鼻，可却是他熟悉的味道。
阳光渐渐铺了过来，黑夜被驱散了，光照在赵云澜的身上，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光辉。
而沈巍仍然站在暗处，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死角，光照射不到，而只要他愿意，没人可以发现他。
赵云澜猛地回头。
胜局已经锁定，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却猛然察觉到似乎有人盯着自己。
身在战场，他已经学会了时时刻刻保持高度警惕，及时地判断出自己周身的危险，倘若四周有异动，他可以立刻察觉到，从未失手。
可是他所看的那个地方，现在却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那个人的气息消失了，就在一瞬间的时候。
